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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2章 chapter6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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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走在青苔铺就的小径上。

    小径沉浸在在夕阳酡红色的注脚里。

    李文森出门时两手空空,此刻身上却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,拾着一级一级的石头台阶,慢慢往山上走。

    这条小路早已废弃。

    石阶上的青苔很厚了,她穿着小圆跟的奶白色丝绒鞋子,乐福鞋的款,鞋跟只有一点点,边缘被青苔上踩出的积水,染出一圈浅浅的青色。

    这条歪歪扭扭的山路,是ccrn真正的开创者,自己用鹤嘴凿慢慢凿出来的。

    鲜有人记得他,也鲜有人记得这段历史。

    那时ccrn还不叫ccrn,甚至不叫ccr。

    三五个老科学家,外加一个法国传道士,凑钱买下山上几间不起眼的农舍,告别自己的妻子和孩子,背离一切光鲜的亮丽的事物,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,铺盖一放,就是一辈子。

    没有路,就自己凿,没有房,就自己搭。

    一张红纸撕两半,一半写今天的菜单,另一半书“中法核子研究中心”。

    这就是ccrn的第一块招牌。

    那时的ccrn,还不曾经历战争、批判、鲜血和消亡。

    那时的ccrn,还是一个乌托邦。

    是一个一尘不染的,梦想之地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条清澈的山泉水被石子阻隔,在她脚下分散开来,一条向上偏了一些,一条往下打了一个转,最终两条都向东南方流去。

    它们绕过西布莉的山间别墅,又在山脚下汇聚。

    李文森走得极慢,等她走到西路公寓五号门口时,天色已经快暗了下来。

    西班牙籍守门人米歇尔,正推着一辆装满落叶的小车,从铺着山茶花的小路尽头走来。

    “你好,米歇尔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把书包提在手上:

    “今天过得好吗?”

    “太阳还没有落山,小姐,上帝才知道今天过得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年纪大了,他走路和说话的风格,就像岁月一样缓慢悠长:

    “你过安检时,给自己消毒了吗?”

    每一个从外面进ccrn的人,都要进入一个完全密封的隔离室进行简单的激光消毒处理,灭活外来病毒,避免物种入侵。

    “消过了。”

    她输入密码,又把手指贴在扫描区: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让你来扫落叶?”

    “清洁工罢工了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从地上捡起飘落的花瓣:

    “据说,那位夫人去了一个我无法触及的地方,我只好来顶她的班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文森望着他的侧脸:

    “西布莉的事,我很抱歉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平静地把花瓣兜进小车里:

    “依我对那位夫人的了解,她不会在意死亡这种小事。因为生离死别在她眼里,不过是扫地的一部分罢了。死亡是落叶,而她是湖泽、泥土和海洋。”

    “确实。”

    门锁在她手下“咔嚓”一声松开。

    李文森低头,微笑了一下:

    “她是万物,她瞧不起死亡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您更没有什么可伤怀的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又把一簸箕落花倒进小车:

    “她是万物,这些麻烦的花也是她的一部分……那么小小姐,我现在可以把西布莉们运走了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文森双手掩住脸笑了,好久才放下来:

    “运走吧,麻烦您了……哦,对了,您有见到我公寓门口躺着一个人吗?”

    “您说那个不幸的年轻人?”

    米歇尔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来:

    “看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还好吗?”

    “不大好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推着小推车慢慢经过她身边:

    “我把他装在垃圾车的可回收垃圾箱里,他一醒来就嚷着要吃意大利冰淇淋,还不肯下车,所以我又把他打晕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过,请回去告诉您的伽俐雷,高压低电流和低压高电流对人体的伤害是不一样的,具体数据可以参照我一九六二年在《自然》上发表的论文……如果它还是分不清这一点,干脆直接调到致死电量。”

    米歇尔走在铺满春天落叶的小径上,头也不回地说:

    “因为运送活人太麻烦,我宁愿运送尸体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这么一耽搁,天色就更暗了。

    山岗边只剩下了一小轮火红的太阳,不知有谁在自家壁炉里烧火,白色长烟从一个远远的烟囱里,袅袅升起。

    客厅里,传来寂静的钢琴声。

    不是巴赫,不是拉赫马尼诺夫,不是任何一首乔伊偏爱的高难度曲子。

    那是一首,她熟悉的歌。

    李文森把包放在玄关,脱下鞋,就这么光脚踮着,轻轻朝里走,没发出一丝声响。

    乔伊坐在深胡桃色的雕花钢琴边,白色衬衫松松地扣着。

    他修长的手指,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黑白色的琴键。坐姿也不是标准的钢琴坐姿,而是随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。

    李文森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,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她静静地靠着书架,没有上前打扰。

    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窗外浓郁的落日笼着紫色桔梗花,而他坐在落地玻璃窗前,白色的蕾丝窗帘垂落在他身侧,木质窗框把他框进了画。

    ……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。

    李文森听着钢琴声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,模糊地想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相处七年,茶米油盐,朝朝暮暮。

    可他每一个细小动作中流露的风度和姿态,仍旧是初见时,那个让她惊艳到失却语言的男人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最后一个音符落地,这首歌本该是结束了,却被乔伊随手加了一段间奏,继续弹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没有抬头看她,只是轻声说:

    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,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?”

    酡红色的清淡光线,使他白皙的侧脸更为白皙。

    她望着他的侧影,没动:

    “我怕打扰你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两样。”

    乔伊淡淡地说:

    “因为只要你站在我一百米之内,我就没办法专心做其他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文森摸了摸鼻子,走到乔伊身边,在他附近一张扶手椅上坐下:

    “我平时挺安静的,怎么会这么打扰你?”

    “这和你说不说话没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乔伊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她身上: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?”

    ……两人就相隔半米这叫远?

    再近……就只能和他挤一张钢琴椅了。

    “不是吧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望着他的眼睛笑了:

    “这位先生,你是打算邀请我四手联弹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某位小姐愿意赏光的话。”

    “赏光倒是不难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身边:

    “你弹的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我弹得当然很不错。”

    乔伊客观地评价道:

    “我真不敢相信你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,你之前的右半边大脑都是浸在福尔马林里吗?”

    李文森:“……”

    妈的,这种类型的男人真是夸不得……

    “我学的是吉他的六线谱,五线谱不怎么样。”

    “恰好,这首歌也不是很难。”

    乔伊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钢琴谱,展开放在琴谱架上:

    “f调……你高音部?”

    “可以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的左手紧挨着他的右手:

    “脚踏板归我……这不是原谱,原谱我丢了很多年了,你从哪里找到的?”

    “阁楼你放化妆品的水晶盒里,压在一支口红下面。”

    乔伊轻巧地起了一个调:

    “这是我改编后的谱子,原谱我夹在你那本《令人着迷的神经病患者》里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原谱当然不是被她不小心弄丢的。

    她刻意把它压在一堆杂物中,丢弃这首曲子,像丢弃一支过时的口红。

    但故事背后的原委,却不只如此。

    他看到原谱背面,有一行已经磨损了的字迹,碳分析结果显示,写字的时间是七年前。

    七年前,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李文森,在这张歌谱上,平静地写道——

    lost.

    before.

    一句适合放在丧葬致辞上的话。

    翻译过来大约就是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我没有失去你。

    因为在很久之前,你就已经离开我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就是这么短短几个单词。

    却像绳索一般套着他,让他无法专心做任何事。他席地坐在阁楼满是灰尘的地板上,心甘情愿地浪费了半个下午的时间,把这张错漏百出的乐谱,改编成了适合她手指跨度的四手联弹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谱子是极其简单的谱子,旋律是极其简单的旋律。

    而曲子里藏着的,清透的爱意,也是那样简简单单、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如同一杯白开水,温润的质地无需隐藏。

    “这是谁写的曲子?”

    夕阳渐渐沉下。

    乔伊淡淡地说:

    “感觉是一个□□期求偶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爸爸写给我妈妈的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:

    “喂,你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的求爱行为都说成是求偶?总让我觉得我父母是某种……啊,类人猿。”

    “抱歉,下次我会注意使用你可以承受的累赘语言,而不是一针见血地揭露事物本质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:“……”

    伽俐雷升起了落地窗,山间的晚风挟裹着雪松清冽的气息,轻轻柔柔地拂过窗框。

    乔伊隔了一会儿,装作漫不经心地问:

    “似乎很少听到你谈起你的亲生父母?”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好奇怪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笑了笑:

    “你也几乎没谈过你的家人啊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你从没关心过我的家庭。”

    乔伊凝视着她的侧脸:

    “你要是愿意听,我可以谈,我父亲是英国的……”

    李文森:“一个土豪。”

    乔伊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母亲想必也是个一个土豪,你全家的故事想必又是一群土豪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叹了一口气:

    “算了,你还是别说出来刺激我了。”

    夕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山谷。

    远处黛青色的山峦,模模糊糊的,仿佛沉在雾气里。

    “那就不谈吧。”

    乔伊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平静地说:

    “你有一个地方,指法太累赘了。”

    “哪里?”

    “第四个乐句,第三小节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一只手环住她削瘦的肩膀,修长的手指插.入她冰凉的指间。

    从背后看来,她几乎陷在了他宽大的怀抱里。

    “这里这样弹比较容易。”

    乔伊一根一根地纠正她的指法:

    “你习惯性折指,钢琴是用指尖弹的,你用的都是指腹,很难看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你的切分音音感很差,如果两只手都是切分音,你就会弹乱。”

    乔伊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。

    她手背上的伤疤贴在他的掌心,缝线的纹路,仿佛小小的烙印,他忍不住用拇指摩挲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“恕我直言,这是左右脑不协调的标志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哦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一边看着他的手指,一边模仿他的弹奏方式,意外相当认真。

    黑白色琴键上,两人的手指紧密地交叠,只差一分就可以紧扣。

    她的手那么冷,她的骨骼那么细,她和他的距离那么近……近得,只要他稍稍用力,就能把她拥入怀中。

    一辈子都这样抱着,一辈子都不放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乔伊垂下眼睛,慢慢松开她,指尖划过她漆黑的发尾:

    “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李文森抬起双手,放在灯光下看了看:

    “你现在嫌弃我的指法了吗?”

    乔伊想起她左右不分的弹奏方式,委婉道:

    “非常嫌弃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但是我还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钢琴界明日之星对吧?”

    乔伊想起她永远折指的错误手势,斟酌了一下语言,尽量和缓地说:

    “下辈子或许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